紈籔 尼紇/眎瓣硄
紈 尼紇/眎瓣硄
紈產尼紇/眎瓣硄
10月5日,91歲的抗戰老兵盛金云在女兒陪同下,從湖南老家來到云南龍陵縣付家老宅,為半個世紀前并肩抗日的戰友付心德上了炷香。
113歲的付心德是在云南龍陵縣自家老宅中安然去世的。在多雨的龍陵,當天小雨連綿不斷,家人擔心雨天搭建辦理喪事的大棚會很不方便,天卻奇跡般的晴了。
在這個長期貧瘠的家庭里,付心德的過去曾被塵封擱置,若不是被媒體發掘,他也許會在大山深處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這位被稱為“抗戰活化石”的原中國遠征軍71軍第二野戰醫院少校軍醫,被輿論認為是目前探訪到的最年長的抗戰老兵。在生命最后的幾年里,他和他的諸多戰友一樣,獲得了此前從未有過的關注。
棺木跨過子女的身體
付心德在龍陵縣的老宅是百年前的破房子,五兒子付根林一家長期和付心德生活在這里。除了新近買的彩色電視機和少量家用電器,所有家具幾乎保留著解放前的歷史風貌。小院子里堆著雜物和柴火,屋里下腳的地方也不多,15瓦的小燈泡即便白天開著也不能挽救屋里的昏暗。幾十年來,付心德一家都延續著近乎貧瘠的生活。
付心德最后的日子,是在老宅子里和五兒子付根林度過的。2012年2月,老人邁臺階時滑了一跤,右腿、右臂還有三根肋骨骨折,付心德自此長期臥床。他為不能走動而煩躁,時不時地發出抱怨,自己行醫救了一輩子的人,怎么自己卻沒能被治好。
付根林回憶,過世前,付心德的口齒已很不清楚了,說著只有他能聽懂的含混的語言,時不時地談論起自己的過去,還下意識地夾著英文、德文。“他舌頭松動了,舌苔也沒有,我覺得可能快不行了。”付根林說。
2013年9月21日下午4點半,付心德開始劇烈咳嗽,付根林用吸痰機給他吸了痰,幾分鐘后,付心德臥在老宅的床上停止了呼吸。
葬禮像老人生前的生活一樣低調,老宅被簡單布置,遺像旁由當地媒體捐贈的“民族英雄,永世流芳”的銅牌格外醒目。由各地單位送來的挽聯中,不乏“為國而戰,無上光榮”等肯定的字眼。這讓老人簡樸的后事顯出隆重的意味。
前來吊唁的人們絡繹不絕,包括龍陵縣統戰部、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等本地和外地機構也送來花圈。兩天后的出殯儀式也成為縣里一大盛事,聞訊而來的龍陵居民在街道兩旁排起了百余米的長龍。
兒女子孫一早就守候在靈堂前,法師念經超度后,一家人陪父親吃了最后一頓飯。起棺時分,兒孫子媳們跪成一排,從堂屋一直延伸至屋外。大家相信為高壽老人抬棺,會帶來好運,在場的人們搶著去抬棺木。越往屋外走,鑼鼓聲變得愈加密集大聲。
棺木從跪在地上的付心德兒女子孫的背上抬過,棺木過后,兒女子孫們再次上前跪倒,棺木再次從他們身上跨過。“希望老人能踩著我們的身子一路西去。”五兒子付根林說。
棺木直到龍陵抗戰紀念廣場前一處日軍碉堡遺址前停下,送行人員與付心德做最后告別。下午2點,老人遺體和3年前去世的妻子合葬。
但仍有一件事讓兒女們牽掛。在雕塑家李春華的捐贈下,由402件作品構成的中國遠征軍雕塑群落9月3日在松山落成。其中28名在世抗戰老兵雕像組成的方陣中,付心德位于前排最中間。老人生前一直想看看自己的雕像,但始終未能成行。9月24日,在當年抗戰的老戰場松山,子女們把付心德的衣冠安葬在位于松山上的中國遠征軍雕塑群他的雕塑前,了卻他的心愿。
葬禮使得付家子女難得地聚在一起。除已經過世的大哥外,近的如在30多公里外芒市的四女兒,遠的如在緬甸謀生的七兒子,紛紛趕回龍陵。這個他們曾經不愿去了解的父親,在死后卻讓他們更多地感到遺憾。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了解其實是那么的少。
父親照片險當垃圾丟掉
在龍陵,謙和正直的“付醫官”比“付心德”更為大家所熟悉。但無論是當地人,還是付家的子女,對付心德的曾經都并不清楚。
付心德右腿小腿肚上有個傷疤,他自己說,那是在淞滬戰場上被鬼子打的,不過沒有傷著骨頭。
《龍陵縣文史資料選集》第一卷中,有個叫李叢枝的文史干部曾經對付心德做過詳細的采訪和報道。李叢枝的文章題目叫《光復龍陵的日日夜夜》,記錄了戰地醫生付心德的經歷和見聞。
外界對抗戰的研究和關注,和付家人相隔太遠。甚至在付心德的心中,這段歷史也沒有必要再提。付根林回憶,上世紀80年代,曾有老戰友建議付心德寫作回憶錄。也許是歷次的政治風波讓老人心力交瘁,在寫作一部分后,他放棄了,并聲稱要讓這段回憶跟自己一起進棺材。
以寫作《我認識的鬼子兵》成名的作家方軍,曾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工作。因為工作關系,他開始尋找最后一批抗戰老兵,既是記錄口述史,也是在搜集重要的人證、物證。2004年9月23日,他在龍陵縣找到了付心德,采訪內容收錄到《最后一批人》一書中。這成了對付心德最早最為詳細的公開報道。但因為當時條件有限,方軍把老人籍貫河南項城誤寫作“襄城”。
根據付心德口述,付心德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是1902年,但他實際上是1899年出生于河南項城的普通村民家庭。上世紀初,西方傳教士把西方文化傳播到中國,付心德成為受益者。出身貧困的他,上了免費的教會學校。從1925年開始,付心德在山東濟南英國傳教士開的學校里學習醫學知識。1928年“濟南事變”中日軍殺戮中國同胞,槍聲驟起,付心德隨人群逃亡。他改變了“行醫救人”的想法,從1928年到1945年在部隊服役18年。
方軍驚喜地發現,這位跨越三個世紀的老兵經歷了“九一八”事變以來抗戰全過程,參加了包括1937年的“8·13淞滬抗戰”,1937年的“南京會戰”,1938年的“武漢會戰”,1939年的“長沙會戰”等戰役。1944年他隨71軍西渡怒江參加滇西抗戰,隨部隊開赴龍陵前線戰地醫院。
滇西抗戰是抗戰的后期,1944年的日軍正在做最后的掙扎。滇西抗戰中兩個重要戰役是龍陵殲滅戰和騰沖戰役。在滇西戰場上,從大炮、步槍、汽車、火焰噴射器到軍隊醫院的藥品,很多都是英美提供的。西藥瓶子上的英文說明,在當地只有付心德可以看懂。
在付心德經歷的戰爭中,最為慘烈的是龍陵爭奪戰,也是滇西反攻戰中規模最大的要塞爭奪戰。龍陵因地處滇緬公路咽喉,因此成為中日雙方交戰的核心地區,在長達4個多月的戰斗中,中國遠征軍先后投入10萬以上兵力,經過3次拉鋸爭奪,共斃敵10640人,而遠征軍傷亡官兵則達到28384人。
1944年11月3日,龍陵光復,付心德隨部隊向芒市推進。當時芒市滿街是傷兵,滿街是物資。部隊要北上轉移,付心德留下照顧傷兵,從此扎根龍陵。
子女們起初對這樣的采訪并不在意,方軍第一次來訪時,子女甚至都沒在老人身邊陪伴。“早些年里,如果有記者來采訪,我們心里其實并不歡迎。”付根林說,甚至當時子女們也并不多聽老人的講述。
付心德不但經歷抗戰全程,而且在百歲高齡時還思路清楚,被媒體奉為“抗戰活化石”。陸陸續續有來訪者過來與付心德交談,兒媳們會端上茶水,然后去忙自己的事兒。
河南攝影師張國通拍攝了不少抗戰老兵的照片,他給付心德拍攝的照片,曾經刊登在《河南攝影報》封面。他洗印出來一些照片,寄給付家,險些被付心德的一個兒媳當垃圾丟掉,幸好被其他子女發現保留了下來。
被塵封的抗戰經歷
1945年抗戰勝利后,付心德離開部隊,解甲歸田,偏居滇西,和比他小20歲的龍陵姑娘李竹芝結婚,育下六男一女。
子女對付心德的記憶,更多停留在嚴格的教育上。孩子們從小就用軍規軍紀來嚴厲要求,天氣再熱衣服扣子都必須扣好。付先榮有一次下班回家,將衣服搭在肩上,付心德一見抓起一條凳子就砸了過來。平日里,子女們不能穿拖鞋,付心德認為這不規矩,是一副亡國奴相。過于西式的衣服,老人更是不能接受。直到前幾年,他才能勉強容忍子女穿夾克。
對子女們來說,付心德的抗戰經歷,曾是家人一段不愿提及的歷史。“父親有時候嘮叨點過去,我們并不愿意聽。我們有時上完歷史課,跟他說國民黨如何如何,他也不想解釋。”付根林說,時間久了,曾經的那段歷史默默被塵封,誰也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性。
四女兒付政琴最清晰的回憶,是父親在“文革”中被批斗,后背上的白布寫著“國民黨的殘渣余孽”。付心德陸續被打成反革命、敵特分子,被勞教、下放,最終完全失去工作。
子女們這才開始對父親的過去有所了解,原來付心德曾是國民黨的軍醫,而且曾是少校醫官,是當地老兵中職位最高的人之一,因此在當地歷次政治運動中都沒能幸免。
因為他的特殊經歷,子女們在那個極左時代都受到了牽連。付政琴回憶,在學校里沒有人敢和他們講話,同學和老師時不時地冷嘲熱諷。老五付根林脾氣火爆,多次和同學因為父親的問題發生沖突,每次付心德都領著他去道歉。
入團、入黨對付家子女們來說,都成了奢望。在7個兒女中,除老六付先榮讀到了高中,其他人最多讀到初中就輟學了。子女們的婚姻也受到影響,二哥要結婚,女朋友的父親是當地農場的政委,組織上派人來給女方做工作,希望她不要嫁給付家。大哥要結婚時,女方親友輪番勸阻。
僅有老六付先榮順利讀到高中,在上世紀80年代當兵,入黨,在對越反擊戰的戰場上服役4年后退伍,分配了一份穩定工作。付家其他子女則大都沒有固定工作。
1969年,付心德被下放到他當年與日軍作戰的松山長嶺崗勞動。李竹芝剛生下老七,就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造成全身癱瘓。幾個十歲上下的孩子支撐起全家。老四付政琴說,為了糊口,家里最值錢的縫紉機也賣掉了,十一二歲的她站在板凳上為全家做飯。
因為實在難以糊口,李竹芝一度想把老七送人,甚至聯系了人家。兄妹幾人極力反對,老七才留在家中。
兄妹幾個抬著母親從龍陵城到長嶺崗去找父親,貧困交加的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團。付心德跟子女們說,比起和日本人打仗那會兒,這點苦算什么?四年后,李竹芝身體得以康復。
政治風波逐漸過去,付心德重獲自由,還在84歲高齡拿到了“云南省醫務人員行醫證明”。但他拒絕到醫院工作,反而到建筑隊干起粗活。業余時間,付心德自己上山采藥、配藥,幾乎義務為鄉親們治病。
付心德的樂善好施,在龍陵縣城有口皆碑。他上街見人衣衫破爛,就脫下自己衣服給人。付根林記得,有一次父親竟將腳下鞋子脫下送人,自己光著腳回家。即便付老百歲時,見有人拉板車路過,他竟還去幫忙推車,把拉車人感動得忙放下車攙扶老人回家。
如果不是被媒體重新發現,付心德很可能就這樣安安靜靜、默默無聞地在龍陵鄉下安度晚年了。
已經來不及重新認識父親
直到塵封的歷史再度被掀開,子女們才意識到父親經歷的重要性,這時他們才發現,自己對父親了解是如此之少。付根林曾經問哥哥:“我們做弟妹的知道的不多也就罷了,怎么你們對父親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子女們也開始有意識地整理父親的有關材料。“但很遺憾,大部分都是碎片,完整的歷史沒有人能說得清了。”付先榮說。隨著老人年歲日增,能回憶起來的越來越少。
除六子付先榮從部隊退伍后工作穩定,付家其他子女大多沒怎么上過學,沒有文化。五子付根林曾跟父親在一個建筑隊工作,建筑隊解散后,全家人一直勉強糊口。付根林說,子女們的學識使得大家對父親的歷史在相當長時間內,沒有顯出足夠的重視。
近幾年的媒體采訪中,付心德才斷斷續續留下了一些關于抗戰的記憶碎片。“我們沒有一槍打過中國人,我們是和日本打仗留下的遠征軍。”老人這樣對來訪的媒體說。
付心德仍能清楚地記得,戰友高介軍犧牲時嘴里還咬著一個日本兵的耳朵。在勐嶺坡戰斗中,付心德帶領著3位醫生、4位護士和1個擔架排,在戰場前沿負責搶救傷員掩埋尸首,“死傷的人像滾豆子一樣倒下”。和付心德私交甚密的827師261團上尉連長高介軍,長期營養不足,導致嚴重的胃病。但他仍帶病率士兵四十多人,在風吹坡埡口陣地與敵人周旋了十多天。到最后,高介軍連長率僅存的五六名戰士與敵戰斗,與沖上來的日軍展開肉搏廝殺,殞命疆場,年僅30歲。
媒體報道,在整個滇西大反攻中,中國遠征軍付出了6.7萬人的代價,共殲滅入侵日軍2.1萬人。在接受采訪時,付心德說:“那些英勇犧牲的遠征軍啊,現在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的英勇事跡呢。和他們比起來,我不值一提。”
過了100歲時,付心德身體仍然像個強健的漢子,每頓至少吃一碗米飯,自己走在路上腿腳生風,和人聊起天來思路清楚,他甚至還拿著瓶瓶罐罐琢磨著藥方,在瓶子上標注英文。
隨著各地媒體紛至沓來,付心德曾經的抗戰經歷重新獲得了肯定和關注。付心德的家已經成了當地愛國主義教育的基地之一,剛到龍陵的邊防戰士都要來拜訪他。
到付心德111歲大壽時,前來祝壽的人們擠滿了一屋子,送來的生日蛋糕、鮮花、紅包等擺滿了桌子。一本“民族英雄,永世流芳”的金屬證書也在當天交到老人手上。在老人生前最后幾年,他獲得的關注超過過去幾十年。
2013年7月,方軍到龍陵縣參加《龍陵縣抗戰文化暨松山戰役遺址保護與開發研討會》,與會期間,又一次看望了付心德。付心德老人看了他拿去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政部民函(2013)630號文件后,右眼流下了一滴眼淚。該文件的中心意思是,要把原國民黨抗戰老兵納入醫療救助行列。方軍多次采訪付心德,頭一次看見他落淚。
子女們也開始重新認識父親。老人去世前,付根林開始整理關于父親的資料。他還考慮把父親的衣物整理好,捐獻給抗日戰爭紀念館。目前,已有多家紀念館對他表達了收藏意向。
“父親是個英雄,全家都為他驕傲。”付根林說。他想重新給父親刻個墓碑,把父親曾經被家人忽視的重要經歷全都刻上。
付心德去世后,家里陸陸續續在接待父親的戰友們。這些曾經的精壯小伙,如今都是飽經風雨的百歲老人。在付心德的背后,是包括盛金云在內的諸多抗日老兵,僅云南就現存近千名。看著付家墻上挽聯中“為國而戰,無上光榮”的字眼,91歲的盛金云眼中也淚光閃爍。說著濃重湖南話的他,在老戰友遺像前顯得少言寡語,但他心中所思所想,又豈是簡單幾句話能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