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愛森斯坦的名字與蒙太奇緊緊聯系在一起,世人稱他為蒙太奇原理奠基人。而蒙太奇的先驅則應是他的同事庫列肖夫,1919年庫列肖夫在電影學院建立了先鋒派實驗工作室,通過實驗證明將同一鏡頭與不同鏡頭分別組接,就可創造出不同的審美含義。
愛森斯坦在庫列肖夫實驗的基礎上發展了蒙太奇原理,形成 “蒙太奇學派”,開創了世界電影的新紀元。他的成名作是1925年拍攝的《戰艦波將金號》,該片以磅礴的氣勢和驚人的獨創性征服了世界。影片中運用蒙太奇手法的“石獅”、“敖德薩階梯”等場面,已成為電影史的經典范例。《戰艦波將金號》在國際影壇上獲得盛譽,愛森斯坦必須拿出更優秀的作品,這也迫使他身不由己地卷入競爭中。 1926年,導演普多夫金根據高爾基小說《母親》拍攝的同名電影問世,猶如第二枚炸彈在莫斯科爆炸了。普多夫金的才氣足可與愛森斯坦相提并論,但兩人的藝術風格迥然不同。愛森斯坦宣揚以科學和理性為出發點,普多夫金則主張以感情和人情味為出發點。愛森斯坦說普多夫金模仿他的蒙太奇方法,普多夫金則說愛森斯坦有剽竊之嫌,最后鬧得不可開交。兩位大導演像小孩一樣,各買一條狗,雙雙給自己的小狗取了對方的名字,任意吆喝它,以宣泄自己的仇恨。
愛森斯坦構思了一部反映農村集體化的影片《總路線》,以期把不斷變化的農業情況記錄下來。與此同時,普多夫金由于《母親》的成功,被指定導演一部更重要的電影來紀念十月革命十周年,這部影片就是《圣彼得堡的末日》。
拍攝《總路線》的電影公司發現沒有紀念十月革命的影片,便讓愛森斯坦暫停《總路線》,趕拍另一部配合形勢的片子。他只好中斷手中工作,立即上馬拍攝根據美國記者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天》改編的《十月》。為使《十月》能在1927年11月7日上映,愛森斯坦發瘋似的工作,終于如期完成。可是到了十月革命節,《十月》卻被禁映,取而代之的正是對手普多夫金的《圣彼得堡的末日》。原因何在?原來托洛茨基被開除出黨,而在《十月》里托洛茨基仍作為一名十月革命的英雄出現。
愛森斯坦接到上級指示,必須修改影片,刪掉所有有關托洛茨基的部分。他用了整整五個月修改,累得幾乎一命嗚唿。一部作品完成后再動大手術,總會破壞其完整與統一,這是作者最感痛心的。
《十月》獲準上映后,官方批評它“僅僅取得了局部的成功”,“影片充分反映了導演在藝術方法上的折中主義和思想上的幼稚”。
敏感的藝術家經歷了一次次挫折,自然無限苦惱。但他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像個苦行僧,繼續拍攝中途停拍的《總路線》。可是《總路線》也出現問題:由于中斷了一段時間,以前拍好的大部分素材已遠遠落后于飛速發展的現實生活。怎么辦?愛森斯坦毫不猶豫地決定:一切從頭開始。
《總路線》放映后,得到了比《十月》更為嚴厲的批評。評論家們譴責愛森斯坦,說他認為集體農莊運動中最重要的不在于新的勞動形式,不在于人與人之間的新關系,而在于技術的作用;并且進一步上綱說,導演犯了盲目崇拜技術的錯誤,因此是反現實主義的,影片根本不能上映。愛森斯坦只好再次修改,片名改為《舊與新》,但仍沒得到滿意的評價。
1929年,政府派愛森斯坦出國考察有聲電影。在歐美期間,他進行了系統講學,后來這些講演整理成書,先后在國外出版。愛森斯坦回國后,蘇聯發生了很大變化,文藝界的情況尤為顯著:先鋒派實驗的時代已告結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成為文藝創作的準則。
1932年出版的《蘇聯百科全書》中關于愛森斯坦的詞條寫道:“盡管他有卓越的才能,可是在《十月》和《總路線》中,卻沒有深刻分析社會主義革命的各個決定性階段,而是轉向了形式方面的實驗。”愛森斯坦被列為“跟著無產階級走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革命思想的代表”。
1935年,蘇聯電影業為慶祝創建15周年,召開了一個歷時5天的會議,討論蘇聯電影創作問題,愛森斯坦被任命為會議主持人。開幕式上蘇共中央代表作了冗長的報告,批評“愛森斯坦理論的錯誤在于把思想與感情分開”。隨后愛森斯坦作報告,接著便是大會討論。普多夫金、庫列肖夫都受到了批評,而對愛森斯坦的批判就更為嚴厲,許多同事認為他的個人興趣背離了蘇聯電影的總路線。甚至連《戰艦波將金號》也遭到攻擊:“如果脫離那個時期,用今天的觀點來分析,無疑會有許多評論家對這部影片給予無情的批評。”
會議第二天,導演杜甫仁科發言:“當我聽了愛森斯坦的報告后,我怕他知道得如此之多,他的頭腦如此之‘清晰’,以至于看來他將不再拍攝電影了。如果我知道的像他那么多,我寧愿去死!”場內響起一片笑聲,他得意地講下去:“你們笑了,我很抱歉。我擔心愛森斯坦會自己咬自己的尾巴,希望他不要這樣。我還擔心他的實驗室可能會由于一大堆復雜、神秘、莫名其妙和亂七八糟的材料而爆炸……”
普多夫金把愛森斯坦的報告比作“像一條銀河,它很迷人,比我們的太陽系還大”。這句話又引起笑聲。他滔滔不絕地講,還伴著各種手勢。
由于拍攝了名噪一時的影片《夏伯陽》而走紅的導演瓦西里耶夫,也以學生身份規勸自己的老師“投入現實生活中來”。
會議第三天,唯有庫列肖夫主持正義:“關于愛森斯坦,你們已經把他當成一具尚未到時候就給掩埋了的尸體。你們帶著熱烈、感人、含淚的微笑談論過了。而我必須對他,一位活生生的人,一位我所愛戴并且非常器重的人說幾句話。親愛的謝爾蓋,有人說一個人知識太多會爆炸,他擔心這會發生在你身上。親愛的謝爾蓋,從來沒有人因知識豐富而爆炸,由于嫉妒心太重而爆炸的事情倒是會發生。”
庫列肖夫一針見血地回擊了杜甫仁科等人。
會議最后一天舉行頒獎儀式,表彰對蘇聯電影事業有重大貢獻的電影工作者。愛森斯坦獲末等獎,這對他無異于羞辱。
而愛森斯坦并不沮喪,他的思維永遠處于興奮狀態,并開始拍攝影片《白靜草原》。但電影局領導人對這部片子很不滿意,認為影片把農業集體化中的階級斗爭寫成父子之間善與惡的斗爭了,因此要求修改。1937年3月,電影局終于下令停拍,并在《真理報》上撰文指責愛森斯坦不向生活學習,過分相信自己的學識,利用創作機會和大量資金,拍攝了一部有害的形式主義影片。愛森斯坦不服電影局的決定,要求由同行專家討論解決,于是開了三天會。會上竟沒一個人為他辯護,也沒一個人認為電影局的決定有什么不妥。許多人都檢討自己“盲目崇拜名人,缺乏開誠布公和布爾什維克的自我批評精神”,并責備愛森斯坦“不夠坦率,自高自大,不能與人合作,不承認同事們的成就,最主要的是脫離蘇維埃現實,漠視生活的巨大發展”。
《白靜草原》被指令銷毀,愛森斯坦停職反省。獲準恢復工作是在半年以后,他振作精神,把個人榮辱得失全都置之度外,開始拍攝歷史片《涅夫斯基》。上級給他派來副導演瓦西里耶夫,任務是為他在政治方向上把關。
不久愛森斯坦接受了拍攝《伊凡雷帝》的任務。《伊凡雷帝》第一集放映后得到好評,獲斯大林獎金一等獎。他決定繼續拍攝第二集和第三集。1946年,蘇共中央在《關于電影〈偉大的生活〉》的決議中,批評《伊凡雷帝》第二集“反歷史主義,暴露了作者對歷史事實的無知”。愛森斯坦不得不又作檢討,因而第三集沒能完成。
長期緊張的工作,使得他積勞成疾,再加上熱衷創新的精神為當局所不容,屢遭批判,導致他的心靈創傷累累,又進一步損傷了機體。大病一場后,他不能再做導演了,只好致力于著述與教學工作。他的理論著作一部部在國外出版,但他的絕大多數影片在國內幾乎都沒能完成。這是時代的悲劇。
1948年,愛森斯坦50歲生日剛過兩周,在夜間埋頭工作時,竟猝然離世。多年后他被恢復名譽,然而此舉在人民中間已無足輕重,因為活在他們心中的愛森斯坦始終是位偉大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