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中有一段講的是新科舉人范進聽說中了,一跤跌倒在地,不省人事,老丈人胡屠戶惡狠狠一巴掌扇將下去,揍醒了女婿,手卻立馬變得生疼,連說這天上的文曲星打不得,因心理生了不安,那胡屠戶見女婿衣裳后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旁邊還有人討好著起哄說:“胡老爹這巴掌打得親切,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
這段情節如一幅漫畫,仿佛圍觀人那勢力諂媚的臉孔就在眼前晃動。用此手法針砭科舉倒是比喋喋不休地謾罵要有趣得多。不過漫畫有時又像哈哈鏡,容易扭曲事物的本來形象。從制度分析的角度說,科舉制總習慣被人放在哈哈鏡里亂照。比如今人印象中科舉就像古代高考,萬人爭搶一根獨木橋,少數過去了,大多數都掉到河里淹死。再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是八股文照搬儒典教條,摧折靈氣,有天分的人落在里面絕無生存機會。
以上兩點對科舉功用的理解把它縮窄為考試和作文,可在我看來,科舉還應增加兩條功用,這兩條還是它能存活到晚清的最重要理由。一則科舉是選拔官僚的一種相對有效的體制,它可以通過授予功名,分層次地在不同地點配置官員,如進士在宮廷閣部,舉人在中層行政機構,秀才沉到村莊底層,這樣就可保證在社會各個高低層次都能配置有文化的人群做領袖。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講“清流”“濁流”的分野,一方面談的是輿論爭議會導致一種道德判斷,但從根基上說還是身份分層的問題。其中被看作“濁流”的秀才一旦沉到底層就能變成社會治理的重要力量,與宗族的形成和管理有莫大關系,歷史上往往“清流”喜歡唱高調,“濁流”反而辦實事,盡管有時濁流作惡的曝光率更高。
需要為科舉正名的第二條理由是,不要誤解通過科舉入選的官員人人只會作八股。真正出色的官僚,他的早期教育一定是多元的,除跟著一般塾師,還可請專門的私人老師,或者去書院接受試前教育,或為某名師的私淑弟子。士子本人出色,中舉前接受過優秀教育的例子俯拾皆是。就如梁啟超師從康有為,楊度師從王闿運都是例子。如果他們全如范進般猥瑣,一聽中舉了就中邪發瘋,或如后人營造出的哈哈鏡里的木訥書生,只會寫得一手酸腐文,哪可能有后來那些驚世駭俗之舉。
我們還可注意地方學問的草根訓練素有差異,從性格氣質到行動風格都殊絕不同,科舉一張網哪里能隨意把人罩起來生殺予奪。如近世湖湘人氣質彪悍,擅打仗,好玩政治,曾胡左一條線頂下來居然力挺住了大清半壁江山能半個世紀不倒。廣東人好做浪漫之思,喜歡宣傳鼓動的文字游戲,就多有些宣傳家出來。江浙人考據成癖,浸淫于古人典章制度。后來科技人才輩出與這種執著不無關系。成名的資源多與八股無關,卻又多從科舉網絡中得利。所以不如說科舉只是官員的選拔程序,卻不一定能限制他們知識結構的訓練,科舉不一定公平,也可能生產平庸爛人,卻是一種初步的程序正義,盡管缺陷明顯。
再說說秀才的功能,秀才既然是“濁流”,好像沒得大功名那般顯眼,一般也成不了大人物,卻是科舉底盤中人數最多的人群。有人認為中國地方自治素有傳統,最常見的說法是“皇權不下縣”,縣以下不設行政人員編制,自己管理自己。秀才沒有行政級別,卻是鄉村中自我管理的主力。秀才在鄉下憑什么沒官沒爵就能坐大?憑的還是一種低級功名身份,憑此往往能當上宗族族長。鄉下自治靠的是宗族力量的大小。“宗族”要坐大必須要祭祖,可明清以前,祭祖是皇家貴胄的專利,老百姓要祭四代以上的祖先,就如染指皇家寶器,犯的是僭越的大罪。明代以前,老百姓只能在家里設牌位祭父母,根本沒機會在住家外專門設祠堂祭祀,明清百姓不甘心,終于突破了限制,不僅堂而皇之地模仿官家在外設祠堂,而且不僅嫡長子主祭,庶子也可主持祭禮,這些舉動今人看來貌似平常,在當時可是一場了不得的革命,聯族認親,庶子也能主祭,族群范圍就幾可無限擴大,既然允許百姓祭祖,接下來就可隨意撰修族譜,小民就有了認宗歸祖的好去處,“敬宗收族”就不是一句空話。這主持祭禮的活兒自然要推舉有文化的人充當,他雖不是貴族,卻因有文化貌似有些貴族范兒,秀才雖是“濁流”,在鄉下卻是香餑餑就是這個道理。這場革命如野火燒荒蔓延開來,小老百姓就可以按譜鎖定各自的家族分支,成幫結伙聚族而居,宗族可以建立自己的學校,擁有自己的祭田和管理基金,甚至有學者說“宗族”就像一個運轉合理的公司,完全不需官僚插手。這帶來的一個最大后果是節約了皇朝的統治成本。過去一個皇帝要統治這么大片國土,需要設置大量行政官員,宋代以后,皇家逐漸發現,自己不用一根筋般把觸角一直插到底層,祭祖禁令的放開恰好可以讓宗族擔當基層治理的責任,縣衙外應該是那幫雖有功名卻又無望高升的“濁流”們主導的世界。
宗族在底層聚攏人心,實現自我管理,靠的是對“禮”的操演和認同。在家譜、地方志和各種地方文獻中充斥著各類家規禮儀的記錄,從道理上講,那些族長帶著族親族屬舉辦各種儀式,也應該成為遵行的模范才是,可事實中禮儀祭祀常流于純粹的表演,我們常常無法證明禮儀對士人和百姓到底有多少約束力。要想知道具體如何,正史中看不出來,儒家經典論述中也沒有,充其量都是一些教條式的官場套話,甚至野史中也難見蹤影。無奈之下,我們只好到小說里去尋蛛絲馬跡。最近讀了商偉的《儒林外史》研究,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他不把謾罵科舉作為分析的基調,而是抓住了“禮”如何把士人變成口是心非的混蛋,從這個角度展開討論顯然要好玩有趣得多。
這本書刺激我們的地方在于,對“禮”的所有莊重表達都變成了欺詐的借口和掩飾。商偉發明了一個詞叫“二元禮”,意思是明清時代,一些沉在底層的“濁流”已能熟練地把“禮”包裝成嚴肅的表演,在生活中卻把“禮”當作一套牟利的工具和手段。兩者的脫節使得宗族中的自我管理發生了危機。小說中有一段是一個老者說到某人丟官的原因,他說真把“禮”當了真,沒顧及上司的臉色,就是不懂事的呆子這種經驗之談一旦流行,遵“禮”就純粹變成了冠冕堂皇的托詞,一個善意的設計就成了鼓勵作惡的表演。因為做的和說的完全脫鉤,很難分清他是真心遵守“禮”的規范還是出于算計。
“禮”如淪于表演就像一塊女子纏足時的裹腳布,纏起小腳表面光鮮性感,撕開這層布就會臭氣四散,膿血淋漓。裹腳布還需時時漿洗,以防臭味外泄。“禮”的演練可以培養道德感,但往往是太過個人化的感受,效果如何卻不可測。一個例子是市面流行的曾國藩熱。從畫像上看,曾國藩是個干癟瘦弱的小老頭,性格內斂嚴謹,一點也不陽光。自己不但做日課,檢討每天的言行得失,《日記》中還有因默坐練功嘔血的記錄?梢且笮±习傩斩紝W著曾老爺摧殘自己,恐怕沒人受得了?尚Φ氖牵F在坊間大賣的曾國藩語錄,多取其“觀人術”的一面,專教與人打交道時如何搞平衡玩欺詐,作為職場攻防博弈的教材,少有把語錄當道德自虐術把玩的。
吳敬梓也顯然意識到了禮教的空洞不實,卻仍沒有意識到人性已慵懶得不可救藥,還幻想用所謂“苦行禮”替代“二元禮”,說得直接點,“苦行禮”就是只做不說,悶頭自殘,防止“二元禮”用虛偽的言語表演遮掩赤裸裸的算計。《儒林外史》里舉了兩個苦逼自虐的極端例子,可惜的是這兩個例子都失敗了。一個是郭孝子千里冒險尋父的故事,郭孝子途中兩次遇虎,按理說應該演成一出終成正果的大團圓爛俗喜劇,恍如抄襲英雄歷險的道德寓言。不過吳敬梓的筆下卻出現了意外,郭孝子陷入了尋到父親卻被拒絕相認的窘境。盡管郭孝子堅持在鄰近處租房侍父,平安送終,算是盡了孝心,卻難掩心中的挫敗感。最后對如此苦逼行孝的舉動發生了懷疑。
另一個是秀才王玉輝的故事,王玉輝的三女兒喪夫,他鼓勵女兒絕食殉夫。在女兒絕食期間,強作鎮靜,照常寫字讀書,毫不顧慮妻子的抗議,聽到女兒絕食八天而死的消息,竟然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商偉點評了一句:可謂“忍情矯情之至”。可是這出鬧劇的結尾,不僅王玉輝的妻子因過度悲傷精神垮掉,他本人也瀕臨崩潰,在祭奠儀式上,鄉紳和地方官卻別有用心地一片叫起好來,更像是一場預先策劃好的集體狂歡,葬禮變成了自虐虐人的暴力成果的展覽。
“苦行禮”的設計本是想用身體活生生的磨礪,避開官學科舉和地方宗族的束縛,硬踩出一條道德自救的新路,就像精心設計的行為藝術,可結果卻不見觀眾,如吹起一堆泡沫,最終離散得無影無蹤。苦行禮淪為笑柄的原因非三言兩語能夠說清,當年流行著一種韋伯的解釋,說清教苦修,為上帝盡天職,成為資本主義積累財富的前提條件,余英時先生把這個觀點照搬過來,論證說中國的道教禪宗里也存活著以苦行積累資本的習慣。但此刻板生硬的解釋只能說明“苦行”習慣在中國與西方也許可以作為經濟崛起的部分秘密,卻無法說明各種苦逼式的道德恪守是否能有效抑制過度消費和腐敗。即如旌表節孝也不是一個單純的對道德自虐的表彰這么簡單,須到處使銀子打點才能完成儀式。除官家支付的部分外,有時在衙門里外要支付五六十兩銀子,是一筆不菲的投資,道德盛典一不留神就成了腐敗的滋生地,這樣的儀式還在輪流上演著,只要看看現今國人對財富追求的毫無底線就明白了。故中西方對道德遵守的差異仍在于是否有個“上帝之眼”在緊緊盯梢,西人總覺芒刺在背,國人毫無禁忌自然樂得隨心所欲,表面的苦行告誡哪有此等約束力。
這么說來,讀《儒林外史》似乎只能給人帶來絕望,其實也不盡然,既然缺乏“上帝之眼”的監控,也完全沒必要虛設一個苦行禮給自己找個虛偽的借口,儒家的許多好意設計本身沒什么錯,關鍵是缺乏與世俗保持距離的超然能力,拼命苦逼地作踐自己也很難找出這條超生的路,還不如好好琢磨琢磨這“禮”對于社會管理到底還有什么可榨取的剩余價值可以被我們利用。現在老有人嚷嚷“社會”缺乏活力,政府抑制太狠,這不過是國家過度用行政力量滲透基層的老說法,我們不妨把宗族就當成過去的NGO,盡管它制造出許多暴力傷害,但在歷史上這“中國制造”畢竟為基層治理節約了大量制度成本大體是不錯的,包括與它配套的科舉制,都是當年構造“社會”的基石,應該審慎地加以評估和利用。